医院门口，哥嫂驱车离去。我接到儿子的电话，问外婆的手术情况。看了下时间，孩子刚刚放学。突然就泪如雨下，“外婆没事，外婆好好的，放心吧！”
“那就好！妈妈你慢慢来，我没事。我会自己先买面包吃的。”儿子的电话挂了，手机屏幕暗下去，我又把它按亮，揿了一个三位数的号码，“老公”二字立刻跳了出来。眼睛紧紧盯着那个绿色的小话筒半天，但终究没按下去。屏幕又慢慢暗了下去，这次我没有再将它摁亮，而是原地呆立了一会儿，慢慢走向停车场。
日记四
开车经过长而黑的隧道，迎面是明亮的天光，隧道外是你小时候生活的村庄。
路边的荷塘已经空了。记得这里面全是白荷，开花的时候美得令人窒息。那次我坐在你车里路过这里，轻轻惊叹了一句“好美”，你就善解人意地停了车在路旁，打开车门将我牵下去，陪我到塘边近观。你那么高大的身躯牢牢地挡在我身边，好像我会因站立不稳掉下荷塘去。我闻到你身上的味道，很想靠上去贴紧你，但有一股什么力量阻止了我。我悄悄抬头看了你一眼，你正面无表情地直视着满塘的白荷，眉头微锁。不知为什么，我突然就闻到了荷风里飘出来的淡淡苦味。
你突然说，你的女儿名字里有个“莲”字。然后你打开皮夹让我看她的照片，女孩用一双清纯如水的眼睛看着我。我就对你说，她的眼睛很美，像你。
上车的时候你又一次伸出手臂让我借力，但我没有。我要让你知道我已经好了，我已经恢复了健康，我不再是个病人。上得车来，我却忍不住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指去试探你握挡位杆的手。你却像无知无觉，表情无动于衷。我只好将手慢慢地缩回来，放在裙摆上。可是我又多么盼望你能够像之前那样霸道而温柔地一把攥住我的手，一直到目的地才放开——那两只多么可怜的纠缠得汗津津的手啊！
我裙摆上的手看起来是那么孤独，纤瘦，苍白，手背上青筋暴绽，指甲毫无血色。我不敢抬头，只用尽全力死盯着自己的手，好像这手会散发出天然的磁性，从我双目中淌出来的电流正“滋滋”地被它吸引。忽然感觉指尖“啪”的一声脆响，一朵蓝色小火花爆开来，我吓得一激灵。你似乎感觉到了什么，偏过头来看了我一眼，目光充满关切。我很怕自己会当着你的面哭出来，赶紧扭头望向车外。那天你穿着一件白衬衣，胸前有个小口袋微微张着，像一张裂着的小嘴巴。我心里默默盘桓着一个句子：我想化身为一粒莲子，被你藏进贴胸的衣袋。
那是我最后一次坐你的车。
荷塘里有两个穿皮衣皮裤的农民在打捞残荷败藕，浑浊的水泛起冰冷的涟漪。心里蓦地跳出来“寒塘”二字，车窗外此刻飘舞的雪白的苇花模糊了我的眼睛。
今天是我的生日。我终于没能等到你的祝福。
在等下一个红灯的时候，我拿起手机，给你发了一条短信：我有新欢了。忘记我吧。
小北讲的故事
这天半夜，我突然被一阵压抑的哭声惊醒。我急忙睁开眼睛往下望，只见抽水马桶上坐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，她脑袋低埋，身子蜷缩，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垂到脚面，正瑟瑟发抖。
她是这家的女主人。算起来，她有将近两个月没回家住了。
她一直没有开灯。外面偶尔驶过的车灯照进来，从她光洁的背部划过，我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她圆圆的脊椎骨，不出声的哭泣使她的身子不住地抽搐、颤抖。
良久，卫生间门口传来了脚步声。只见女主人飞快地坐直身体，抽了纸巾擤了鼻子，然后深吸了一口气，冲掉了水。
“你在干吗？”进来的男人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不满。他是男主人。
“没事。”女人直着脖子挺直腰杆，从他身边走出去了。
男主人遂拉下短裤，开始“哗哗哗”地小便。
我是一条壁虎。我在这户人家的卫生间顶上已经住了好久。当年主人换排气扇的时候，正在跟男朋友交欢的我，被一枚突如其来的钉子钉住了尾巴，所以我动弹不了了。都说壁虎的尾巴可以再生，但我却一直没勇气挣断它。因为我怕疼，还因为我有个非常爱我的男朋友，他舍不得让我疼，他天天给我送吃的来，喂我，安慰我，唱歌、讲故事给我听，偶尔跟我做做爱。我也就渐渐接受了这个现实。更何况，我可以透过排气扇的孔隙望见下面发生的一切，这让我的生活不再枯燥。
这么多年来，我几乎从来没见过这家男主人笑过。这男人肥胖，但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衣冠楚楚。他有严重洁癖，总是指责女主人没绞干毛巾，没擦干净洗脸池的边缘，还有地砖的缝隙。而这家女主人则有个好脾气，总是逆来顺受，面对指责也不反驳，但又屡教不改，这些不拘细节大大咧咧的毛病总是一犯再犯。她的怪癖是一回家就脱光衣服，所以我见到的她很少有穿衣服的时候。一年四季都如此，大冬天似乎也不怕冷。
跟男主人相反，女主人很喜欢笑。尤其是每天早上洗漱完毕之后，她总要照着镜子微笑。她的裸体称得上漂亮，就是瘦，肋骨历历，腰肢因此纤细，胸部虽然不饱满，但浑圆，只是有些无精打采，这是哺乳引起的松弛。但她的笑容很漂亮，我有时候能够在里头看到类似太阳的光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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