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们有个孩子。那是个仿佛有着过多心事的少年，他那狭长的脸上长满了青春痘，总是眉头紧皱，还总是一声不吭。我记得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。这孩子以前白白胖胖，笑声很无邪，像含了甜牛奶在喉咙里。我已忘记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。
半夜哭泣后的翌日清早，裸体的女主人又一如往常出现在了抽水马桶上，边小便边埋首于手机微信。我看到她给一个微友留言评论：若时间不够长，新欢不够好，旧爱还是忘不了。然后是一个笑得迸出了眼泪的表情，而她自己的脸上却一脸的平静，但这种平静让我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。因为梳洗完毕后的她忘记了一件事情，那就是对着镜子练习微笑。我还看到，她的右下腹多了一道丑陋的疤痕，像一条红色的蚯蚓。
过了一会儿，我听到卫生间门口传来皮肉相搏的声音，夹杂着男孩的大叫和哭喊，“不要，不要！”打斗声停止了，有人在喘粗气。不一会儿，男主人嘴里念着“疯婆子”冲进来，打开水龙头冲洗手臂，那上面有个圆圆的牙印正渗出血珠来。
男主人涂抹好伤口走了，防盗门被重重地摔上了。很快，一脸平静的女主人进来了，她脸色苍白，腹部剧烈起伏。她开始梳头，每梳一下就有一大绺头发掉下来，地上很快就铺上了黑黑一层。不一会儿，孩子出现在她身边，惊恐地扫视了一眼地上，然后开始一脸悲悯地打量他裸体的妈妈。蓦地，孩子嘴里吐出一句话：“要么开枪，要么投降。妈妈，你得选一样。”这一瞬间，他脸上有了一种奇异的变化，像是神灵附体，这让我受到了巨大的惊吓。
那妈妈估计也跟我一样，她停下梳头的动作，用疑惧的目光紧盯着镜子里的儿子，说不出话。
“你没事吧？”母子几乎异口同声地向对方发出了提问。
儿子闷声不响。妈妈则飞快地回答道：“我没事。我很好。”她开始往眼角涂透明的芦荟胶，一边对着镜子里的儿子说，又像在自言自语：“管好自己，就好。妈妈所能给你的，只有这个家的完整。”我这才发现，她的两个眼角连同颧骨都肿起来了。
儿子默默地看着她，然后又说：“妈妈，你有白头发了。”
“哦，白头发很正常呀。听说今年奶奶灰很流行，要不妈直接去染一个？”看得出来，她在尽量使气氛轻松起来。
“呵，呵。”儿子一个字一个字地答复道，走了。
“真尖刻。”妈妈佯装嗔怒，还在他身后作势扬起了手。但儿子没有回头。
女主人呆呆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好一会儿，然后开始拿牛角梳梳理自己的乳房，那一道道齿痕红得像要滴出血来，渐渐连成了一片。
从那天开始，女主人爱上了按摩。她往身上涂抹一种液体，腰、腹、胸、手臂，又揉又捏，直到这些部位变得通红。说来也怪，这种散发着淡淡橙花香味的液体能够使她的身体变得紧致，双乳也似乎显得更鼓凸、坚挺了起来。按摩之后的她着迷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，脸色红扑扑的，眼睛里闪烁着动人的光泽。
我男朋友又给我送早餐来了。我又发现了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。她躲在角落里，以为我没看见，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了那条淡黄色的尾巴。长期的密室生活，使我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。如果我判断正确的话，那是一条年华正茂的雌性壁虎。我闻得到她身上传来的逼人的年轻气息。
男朋友看我的眼神很温柔，但我觉出了里面隐含着的疏离——很久了。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拥抱我、亲吻我了，甚至连贴面礼都没有了，更不用说做爱了。是什么让我能够忍受这一切这么久呢？我给自己的理由是——“爱”。但我知道，实际上爱它已经消失很久了。我们都在靠自欺欺人来粉饰太平，而习惯和惰性才是最可怕的东西，它像是泥淖，让我们沉溺其间无法自拔，直到最后无法呼吸、窒息身亡。
我低下头默默地吃早餐。早餐还跟以前一样精致而丰富，有一只肥大的蜘蛛和一片新鲜的树叶，树叶里还裹着晶莹的露珠。露珠像是一滴浑圆的眼泪——眼泪是人类和我们动物所共有的，成分带盐，味道咸涩，连形状都一样。
它让我终于下了个决心。一口喝干了露珠，我开口说：“你们走吧。”
果然，他惊惧地看着我，然后嗫嚅道：“小北，你……”
我用比他温柔一百倍的眼神瞅着他，说：“谢谢你，我要离开这里了。我已经不怕疼了。”
他欲言又止，然后往那暗影处挪去，一步三回头。两个黑影重叠了，他们待在那里不动了。我没有抬头，又说：“快走吧，等你们走了我再离开。”
那双影子犹豫了几秒，才一起慢慢消失了。
咬紧牙关，我猛地一拧身子，一阵剧痛袭来。我被一阵重力牵引着坠了下去，我的身体穿过排气扇叶子的孔隙掉了下去。我哭起来，那是多么幸福的眼泪——他没有禁锢我，禁锢我的是我自己！
不知过了多久，耳边传来那个变声期孩子的叫声：“妈妈，妈妈，快来看！一条壁虎！浑身雪白的壁虎，没有尾巴！”
我清醒过来时，正躺在女主人的手心里。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裙装，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，呆呆地凝视着我，漆黑的瞳仁泡在透明的泪水里，像要化了。
我突然记不起她叫什么名字了——男主人多少年没叫她了！她好像是叫若蓝？还是小雨？或者米拉？还是跟我一样叫小北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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